而恨比爱更长久

但我如此渺小 如此枯干 惧怕火焰

符纸

1.方思明从未放过鞭炮。准确地来说,万圣阁的新年没有烟火,没有红包,等待他们的只有无尽无穷的训练与任务。他现在紧握怀中的骨刀,猛地推开木门,却看到一群男孩子围着燃烧的鞭炮,边笑边嬉闹,没有想破开他喉咙的敌人,没有闪着寒光的刀剑。方思明突然感到手足无措,他倚在门后,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风吹开他的衣摆,男孩只是伫立着,忘了自己只穿着睡衣这件事。

不一会儿,还未脱掉稚嫩的女声从门外传进院子里。紧接,“砰砰砰”地,有人在敲门。“没有掌门的允许,怎么能乱燃放爆竹!”刚洗漱好的方思明瞧见一位同是身着华山弟子服饰的小姑娘正叉着腰,扯开嗓子,到处寻找方才私自点燃爆竹的几位男孩。“是谁!站出来!”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凌厉地扫过比她高一个头的弟子们。他们窃窃私语什么,转头望见身后的方思明,便一口咬定是他。初到华山的方思明,瘦小阴郁,对任何人都抱有戒心,没有朋友。肇事者仗着人多,借此污蔑他。高亚男注意到几人身后平静得出奇的方思明,一下子揪出发言的那几人,狠狠地教训一顿。事罢,在她的威逼下,一个个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

“你别怕,”高亚男拍着胸脯,笑着跟方思明保证,“就算你的根骨不适合我华山剑法,我华山难道还缺你一碗饭不成。”太阳有些刺眼,方思明低下头。

2.方思明是被房间里哄吵要红包的弟子吵醒的。身着新衣,男孩们对师兄喊出早已准备好的贺词,美滋滋地把红包揣兜里。他沉默地换上衣服,离开房间。
那个红色的纸封,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拿到以后会显得心情愉悦?

方思明站在人群远处,不断望向同门弟子手中的不明物体。这个年龄阶段的小孩总是充满好奇与幻想,方思明也不例外。直到高亚男走到他身旁,他才收回略带疑惑的视线,即使他还是时不时瞟向她的口袋。
“喏,这个叫红包,是长辈给小孩子们的压岁钱,希望新的一年里能事事顺利。”女孩晃晃手中的红色纸封,方思明却是愣了会,默默答到:“义父从未告诉我新年会收到这样东西。”看到他嘴唇微微抿起,高亚男噗哧地笑出声,推着他到正被小孩们围堵,发红包的师姐身前。她在他的耳边悄悄道:“快,向师姐贺岁,这样就有红包拿了。”女孩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颈侧,酥麻的感觉爬上他的心头。方思明后退几步,转身就跑,完全不知自己红了耳根。“哎你真是——师姐,祝您吉祥如意,我替方思明给您拜年了。”高亚男双手接过一封红包,跟上远离的瘦小身影。

“你跑什么呢!”
方思明独自立在龙渊岸旁,凝视脚下的潺潺流水。暖阳透过结霜的松针,光线在叶片间穿梭,影影绰绰。阳光打在他削瘦的脸上,睫扇低垂,眼底形成一小片阴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弯腰,似乎要贴近水面,将自己没进刺骨的水流里。天机阁也好,华山也罢,无论何地,都身处深渊,孑然一身。被世界孤立一般,雪地里只有他与一点影子。

“喂,你听见了吗!”方思明倏地回过神,脚底柔软的白雪掉进水中,咕咚,波澜便在他胸腔中荡开。女孩叉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出的白气沆砀,模糊了她精致的小脸。高亚男走进他,没等方思明反应,就将踹在怀中的红包塞进他冻僵的手中。“就这么跑开是很粗鲁的。一个人在这,不冷吗?”高亚男的手心很暖,温度一点点从她指尖传递到方思明的手掌,纸封还带有她的体温。他甚至忘记松手,攥紧红包,目光如炬,看着女孩挥手离开。

那天晚上,方思明的枕头下,除了骨刀,还有一个红色纸封。他闭上眼睛,从未如此安心地度过一个冬夜。

3.他攥紧手中的骨刃,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刃。血液滚烫,从敌人的喉咙里飞溅出,方思明调整好呼吸,检查脚下已无气息的几人。他抬头,夜空如墨,月亮逃离至飘来的云朵之后。

高亚男这一晚莫名地烦躁,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便下了床铺,悄声离开熟睡的弟子们所在的阁楼。突然,打斗声从前方传来。她披上外衣,顺手拿走挂在墙上的剑,跑进执剑堂。她死死捂住嘴巴,却忘了尖叫出声。方思明注意到高亚男站在不远处,将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如往常般平静,甚至没有感情。视线从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挪开,她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对上男孩的眼睛。惶恐,无措,更多是悲伤,一下子由脊椎窜到她大脑,身体不受控制后退几步。她为他感到悲伤。方思明没有说话,抬手想要擦掉脸上即将凝固的血液,不知手上早已沾满污血,越擦越脏。乌云散去,月光清冷,照亮整个大堂。执剑堂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静。

嘀嗒。猩红的液体从他指缝向下流,缓缓滑过刀锋,滴入血泊中。一滴又一滴,在男孩的影子下形成一个小谭。这些江湖仇家,夜袭华山,敲晕了守门弟子,打算除去那些初练武功的小孩子。可能在他们被割断咽喉,停止呼吸前一刻,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在一个看起来瘦弱无比的男孩的手里。练剑,方思明不在行,但杀人,他从出生没多久就学会了。他站在血泊中,呼吸平静,眼眸里没有什么波澜,手中的骨刃染上一层血色。他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复仇的浴血邪魔,面无表情。
一阵沈默后,方思明一言不发地离开。高亚男迈开麻木的双腿,试图要拉住他,哪怕只抓到一处衣角也好。眼前人越追越远,追寻的身影也没进黑暗的远处。天空开始飘下细雪,掩盖住两人的脚印。

她打开手心,只抓住了一束月光与一小片雪花。

4.旋转炸开的鞭炮,落雪的龙渊,方思明沾满污血的削瘦脸庞。记忆不请自来,走马观花地在高亚男的脑海里闪过。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不料过了食早饭的时辰。“喂,知道吗,昨天半夜里有几个人潜入我们华山,尸体早上才被晨起练剑的师兄发现。”“据说杀人者把他们的喉咙都割破了,干掉的血估摸着要擦洗半个时辰。”她赶忙梳洗穿戴好,奔出阁楼,经过两位正谈论的同龄弟子身边,不由得慢下脚步。她屏住呼吸,每一字句都认真记下,直到看到远处攒动的人群。
“掌门连夜赶回,一早就揪出了杀人的那家伙,叫...叫什么来着?”“方思明。他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呆在角落,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不对劲了,据说是万圣阁派过来的。”
方思明,万圣阁。

高亚男呆滞在原地,不相信两人胡言乱语,跟上走进的人群,来到执剑堂。她推开不断向前涌动的弟子,捂住耳朵,不愿听他们大喊“怪胎”“冷血”几字。大堂如同往常样肃穆,地板上的几具尸体蒸发般地消失不见,可她似乎还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血腥味。昨夜究竟发生何事,也许只有方思明和高亚男知晓。枯梅站立在大堂中央,眼里带几分愤怒与少许不安,高亚男看不透,心里乱成一团。身后哄吵的华山同门突然爆发出嘘声,是几位师兄,拖着一位瘦弱的男孩,走进了执剑堂。
方思明被推出人群,踉跄几步,摔倒在掌门面前。他全身缠满麻绳,皮肤也被勒出一道道印子,几乎要渗出血来。衣服破旧不堪地挂在身上,缺口处还能看见抓痕和淤青,头发粘着夹杂尘土的雪花。他微微睁开眼,扫过前排的人,目光落到高亚男脸上,随即又闭上眼调息。男孩本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惨白,淤青瘀血丑恶地浮现在他脸上,失了血色的嘴角紧闭,偶尔吐出几口气,旁人才知道他还活着。他晃动几下,缓缓跪直身子。

“你来我华山,有何目的?”枯梅居高临下,摩挲着身侧刀柄上复杂交错的花纹。方思明沉默一会,张口咳出一口血,“无目的,只求习会华山剑法。”他始终低着头,高亚男害怕这副躯体下一秒会倒下,她冲向前,被师姐拦住。枯梅与方思明的对话她听不清晰,耳边全是大家的嘲笑与谩骂,她咬紧牙,指甲攥紧肉里。挣脱开师姐师兄,在方思明的惊讶下,高亚男跪在了枯梅脚下。“掌门,我相信方思明,不怀恶意来到华山。”“你这又是为何?”“方思明既然是为了救我们,也是为了自保才会动手,他从未想过害我们。”她双手合十,弯下腰,万分诚恳,“高亚男在这恳求掌门网开一面。”枯梅悲痛地看向这位出色的弟子,挥手示意其他人散开,“你好好自我反省。”这句话不知是讲给谁听。

“罪人是我,”待人群渐渐离开,方思明开口,“你起来,也不必为我说话,人确实是我杀的。你...”“不,我相信你,你没有恶意,更不会对我们下手。”高亚男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他上唇,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擦掉他嘴角的血丝。“掌门会明白的。”男孩躲开她的动作,把头压得更低,眼睛里浮动些什么,不出声。

“哟,这不是我们的叛徒吗?”高亚男悄悄锤了锤跪得发麻的双腿,看到几个身影挡在前方,便收回手。方思明抬头,认出之前诬赖他燃烧爆竹的几位同修。也是他们,撕破自己的衣服。“前几日还不是很傲气地教训我们吗?怎么跪在这了?”他们笑嘻嘻地围住两人,满是不屑与嘲讽。高亚男拍掉揪动方思明衣领的手,大声呵斥:“若你们不服,我可以同你们切磋剑法,再次体验丢人的感觉。”他们暗地里不满高亚男,曾与她切磋,一个个被打趴在地,听到她的威胁,不敢多手,呸了一声离开。

日暮西山,天空被红色的帷幕点燃,偶尔一两只鸟从树上飞落,融入群山中。偌大的执剑堂只有两人。“师弟师妹,你们跪了一天,吃点东西吧。”一位师姐提着两个木盒,悄悄放在他们身前,方思明摇摇头,用膝盖推开,全挪到高亚男那。“谢谢师姐的好意,师妹心领了。既然我选择站在他这边,便无悔。”她确是饿了,咽下口水,挣扎许久,还是将食盒还给师姐——小动作全纳进身旁的男孩眼底,他声音有些嘶哑,微弱到只有女孩才能听见——“饿了就吃,女孩子不要误了身子。”
“你不吃我也不吃。”高亚男看着他,拿起馒头,举到他嘴边,“你若吃,我也跟着吃。”方思明最终还是咬了一小口,在面前人的注视下吞入腹中。“看,你还是拗不过我。”她一弯起嘴角,笑容同执剑堂外的红日一样灿烂,火烧云飘入她眼底,金色的暖流荡在他血液中。

“落雪了,”高亚男望向门外,白色的雪花星零地落下,几片随风飘入执剑堂,“方思明,你冷吗?”她挪动发麻的腿,凑近方思明。他们跪了一天,再不活动,一双腿怕是要坏死了。方思明摇头,稍稍伸展脖子,继续跪着。“你冷就和我说。”即使再冷,他也不会告诉自己,她深知这点。
雪越落越急,覆盖大地,积上一层厚厚的落白。冷风穿山吹来,寒意钻进皮肤里,刺激血肉。他们呼出一阵阵白雾,流出的冷汗也逐渐凝冰,留下冰碴子。两人穿的不多,高亚男早晨急匆匆离开阁楼,仅披上一件外衣,方思明破烂的练习服更是无法抵御严寒,他克制自己的冷颤,蜷缩身子。掌灯人今夜没有巡堂,高亚男顺着月光的方向,捧起一簇雪,跑回两人所跪处,期间差点因为腿部的酸软摔倒在雪堆里。她解开方思明身上的麻绳,用雪擦拭男孩冻僵许久的手指,摆出扭曲姿势的十指被女孩的小手擦得红红的才有些知觉。高亚男拉起方思明的双手,凑近嘴唇,呵气。方思明一怔,挣脱开,又被她抓住。“别动,”她觉得他反应过激,不顾身旁人的阻挠,继续为他暖手,“手要是冻坏就糟了。”再进一分寸,手指就会碰到女孩粉红的嘴唇,从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轻抚过他的皮肤,酥麻的感觉让他红了脸。很奇怪。他一定是病了,方思明想,义父没有告知我这种病症。

黑暗中,他开口:“我是万圣阁的人,你不怕我杀了你?”“那又如何,”女孩平静地眨眼,睫毛如蜻蜓点水般扇动,“你有力气杀我再说这句话才显得有底气。”女孩捡起麻绳,缠绕回去,力度很小,生怕勒疼男孩。她脱下外衣,笼罩他们身上,伸手搂住方思明的腰,两人紧贴一起,执剑堂传出布料的摩擦声。方思明全身发烫——高亚男的体温他都能确切地感受到,何况她还紧紧捂住他的手。“不要动,这样才能保温。”高亚男额头抵着他的肩膀,眯起眼小憩。不久后,她睡着了。女孩梦中偶尔无意蹭动一下头颅,发丝贴着男孩的脖子,弄得他痒痒的。不让她被惊醒,方思明僵硬着身体,不敢入睡。

高亚男陪着方思明跪了三天三夜,枯梅最终还是被动摇。她斩落方思明身上的绳子,并用剑尖直指他。“下次,你将是以万圣阁的人的身份来到华山。”

“保重,师弟。”高亚男朝山下大喊,眼泪不断在眼眶打转,雪雨呼啸,她的道别被寒风掩盖,化作白雪,落满华山。山下的方思明,忽然听见什么般,回头,随后拉低黑色的兜帽,消失在大雪中。

5.人与人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感情?

方思明回到阁楼,桌上摆着不知是谁送来的红包,顺手拆开,作为符纸。他提笔写下一行字

“昔日一别,师姐别来无恙。”

冲天的火光,金黄与火红交织,在夜空中炸开。那墨黑色的外衣染上了敌人的血迹,窗外的火光照耀下,显出奇怪的颜色。他似发了一会呆,接着低声念诵了几句,符纸化作金红双色蝴蝶,微微照亮昏暗的房间。蝴蝶围绕方思明飞旋几圈,便飞向金陵被烟火照亮的高空。
蝴蝶飞过群山,翩跹至同样是除夕里燃放烟火的华山。高亚男正擦拭着短剑,抬眼忽而看到一只金红色的蝴蝶在雪中艰难地飞行。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接住由那蝶化成的符纸,陌生的男声突然响起。

“昔日一别,师姐别来无恙。”

番外

方思明离开华山后,高亚男时常给他写信。和善的师姐,冬日华山的落雪,第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她偷偷在半夜起床,凭着门缝外微弱的灯光,写满纸张。再一早瞒着大家跑到马车夫处,寄出一封封信。直到某一天被枯梅发现,训斥一顿后,华山里所有的信使都被告知禁止往万圣阁飞书,两人唯一的联系从此中断。

12封书信,方思明一封都没有回。

女孩将最近的琐事统统化成笔墨,在纸上诉说给方思明。他轻声拴上门闩,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米色皱纸上歪歪扭扭的字一个个印在他眼里。看完后,男孩会取出藏起的纸张,根据来信的内容,逐字逐句回复。他折起两封信,一齐丢进燃烧的火堆里。火星飞溅出,灰烬飘落在他脚边。高亚男与他的24封信纸,由自己亲手送进火舌。

他只能心系义父一人,其余都是多余的。

方思明盯着烈焰,不断催眠自己。

看到官方的小杂文《符纸》,猛磕了这对。ooc有,食用愉快,希望能吃到他们的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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